读这篇小说之前我一直在根据报道里的只言片语想象这小说啥样,比如,我想到的一个可能是,春桃是个像罗伯迪尼洛塑造的《出租车司机》一样愤世嫉俗的人,也许她是个性工作者,见过人性的阴暗,见过光鲜人物的另一面,因此看透人世,变得非常synical,结果,有个和她毫无关系的人在她将死时捐肾给她活命,令她新生--心灵上和肉体上的重生--令她意识到原来世上真有这样善良的人。然后,情节转折,Rose(捐赠者)要求和她会面,她变成她追求自我的一部分,于是她又变回原来的自己--继续愤世嫉俗,原来人人都一样,世界没有变,世界上也没有纯粹善良的人,于是她拒绝配合她的“表演”。如果这篇小说是这样,也算是一篇合格的小说。但并不是,这篇小说没有这些起承转合。
这篇小说大意是一个中产白人女性捐出自己一个肾给了一个车祸(车祸原因很可能是酒驾)病危的华裔女性春桃,写了封信给她请求见面,春桃觉得尴尬,家住城中村且家里破乱没法见人,但也不能拒绝,于是挣扎病体去买了礼物卡片,把家里稍微拾掇了一下迎客。故事的主要冲突就是两人的见面,故事对人物的发掘也停留于此,没有任何深入。 接下来的情节有些是不同心态和身份间的误解,有些是作者刻意的安排。春桃什么也不想说,后来她老公客套话说完了也不知道怎么继续了,就离开家说:你们俩好好交流交流吧。只有两人在场,她索性破罐破摔有啥说啥了,例如还开了个蹩脚的玩笑,Rose问她车祸的事,她说我还碎了根儿肋骨,你有没有多余的?Rose十分震惊,感到尴尬,但也不好发作,又哭又笑了一阵,春桃说,你倒底想要从我这儿得到啥?Rose扭捏了半天说,我就是想跟你合个影,然后就拉着她选好了角度自拍一张,又申请在春桃家那张她奶奶留下的极具中国风味的摇椅上拍一张合影,春桃努力的配合,希望拍完赶紧走。一开始进门时Rose甚至拍了春桃拿出来招待她的Riz饼干,所以最后故事的内核肤浅的停留在Rose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产生了圣母救世心态,但春桃认为她就是想发个朋友圈儿炫耀一下自己多么白莲花。故事到此结束了。
作者仅有的描写才华都用在营造一些误解和冲突上了,例如一进门握手时,春桃手心出汗了,握完手就在膝盖上擦了擦,给人感觉像觉得对方的手不干净一样,例如她一再描写这对立的两个人:一个白人中产不缺钱不缺爱寻找心灵的救赎,一个亚裔底层,每天面对的是不懂爱的华裔丈夫,以及我们都很熟悉的中国式父母的柯索,她的生活里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爱过她,所以她的思维方式就是凡是付出都是要求回报的,接受捐赠肾脏这个“恩情”太大了,她不知道怎么偿还,因为阶层差异产生的自卑强烈到了一定程度转化成了愤怒,嘲讽,愤世嫉俗。她无法和Rose沟通,她们站在不同的位置,无法感知对方,都不知道对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Rose不知道春桃需要的是永远不要和捐赠者联系,春桃不知道Rose需要的只是确认她的付出拯救了一个人,只需要是个正常人即可,说些客气话,做个常常往来的朋友。在这种错位里,两败俱伤。
所以,这篇小说无论从技法还是题材发掘上都不成功,正如一位网友所说,捐赠肾脏是个善举,在任何时代都是善举,而这篇小说只有在当今这个时代才能成为文学。
当今是个什么时代呢?Sonya Larson 和Dawn Darland之间的诉讼,对道德,友谊,艺术操守的拷问,都非常典型的反应了我们生活这个时代的特征,主要是两点:一是每个人都习惯了在社交网络里表演;二是文学艺术都拼命的追求政治正确和进步。
正是因为每个人都习惯了在社交网络表演,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把Dawn捐赠肾脏这件事演绎理解成为了炫耀优越感,Dawn自己说过她做决定的过程,并且通过了心理测试,但大家把她的这种表达也当成了表演的一部分。Sonya正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创作了那篇短篇小说,这是非常悲哀的。
Sonya Larson的小说表明,她不是那种可以精神分裂的作者,她还处于我手写我心阶段,后来Dawn的律师拿到的Larson和朋友私下的小群聊天记录也证明了这一点,她就是这么理解Dawn的行为的,她不仅这么理解Dawn的捐赠,还聪明的搭乘种族冲突的快车,亚裔VS白人,底层VS中产,可以说把这个肤浅时代的红利吃到尽。
所以,错的不是Dawn,也不是Larson,首先是给与Larson这篇不成熟作品褒扬的小说杂志,其次是举办读书节的波士顿文化机构。最近这些年我的确看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获奖作品,例如李羿云的一些短篇小说,完全就是《知音》水平,但每次都登《纽约客》,例如去年的欧亨利短篇小说奖,那个作品也就是《故事会》级的吧。要知道以前纽约客的作者可是John Updike,塞林格,海明威。
我们这个时代有好作品吗?我相信是有的,但可能没那么容易看到,好的电影得不到投资,得到投资的勉强拍出来的也得不到足够的宣传,院线里充斥着肤浅的三流影视,杂志上充斥着浅薄的三流文学。大家嘴巴里津津乐道着这些肤浅不堪的东西,称之为艺术生活,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时代。
关于二人的官司,我觉得还有些值得商榷之处,我觉得Dawn其实没必要这么小题大做的,其实这是变相的帮Sonya宣传了,她用了她发在FB的信件,在法律上构不成抄袭(因为占篇幅太少了)。我觉得她更多是感到自己被时代误解的委屈而为自己不平,她被这个时代裹挟进“炫耀优越感”的动机论中,非常难接受这种误解,于是大兴诉讼。其实她不必如此,但不如此可能我们也看不到这背后的龌龊了。
这个诉讼展示出的双方,让人从头到尾看到Sonya是怎么创作这篇小说的,显而易见,她人品不怎么样(潜伏在群组里偷偷记录素材,写好了小说也不打招呼,被人告了辩解说和你没关系等等),但我是不太赞同对作家做道德审判的,当她是个作家身份面对众人时,判断标准只有作品好坏。作品好她是个好作家,作品不行她是个差的作家,至于人品,是她作为一个普通人时的判断标准。我们知道很多艺术家是把她/他追求的艺术放在第一位的,抛妻弃子(抛夫弃子的也有,例如亦舒),欺世盗名的不少,作家对普通人负责的是他/她的作品而不是人品,当然Larson没到这种水平。
当然人人都有权因为人品否认作品。正如书法史上说颜真卿的字正直高尚,赵孟頫的字有媚骨。其实我更喜欢赵孟頫,看不出什么媚骨。但我会经常因为某个歌手忽然颂圣而不再喜欢她的歌。
看了这个诉讼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手机》这部电影里小崔和冯小刚,刘震云的故事。崔永元私底下说,冯小刚刘震云请他吃饭,到家包饺子,向他打听《实话实说》的制作情况,问了好多问题,后来就根据这个写了剧本和小说,电影出来后,许多不明真相的观众真的把严守一当成了崔永元,吕月当成了和晶(巧合吧,小崔离开实话实说后接班的的确是个女性,和晶,但他俩没啥关系),鸡贼如冯小刚,恨不能小崔告他一下,刚好可以炒作一下电影,但小崔没有配合,因为他知道在中国打官司的下场,试过了。(小崔的复仇在他们拍手机2时到来了。)
我看过电影和小说版的《手机》,我也看过崔永元的自传和他好多期节目,我觉得《手机》是个好小说,好电影,崔永元和严守一没啥关系。如果Larson这篇小说写的好,我也会认为她的小说和Dawn捐出自己的肾没啥关系。可惜,她的小说不行,变成了低级的诅咒文学,骂街文学,不管写的多高明,背后的动机都掩饰不住。这类作品往往都比较差,没多大文学价值。比如冰心骂街林徽因的《太太的客厅》李昂骂陈文茜的《北港香炉人人插》,这种骂街文学因为动机太强烈了,以至于艺术手法压不住的一股怨气,怒气,或者嘲讽的小聪明。
这一场论争中,我还看到了吴绮诗(Celeste Ng)的声音,她声援Larson(因为她们是同一个 club的)把议题拉到种族问题,大意是亚裔小说家本来就不容易出头云云。我不以为然。首先根据新闻报道明显是Dawn 挤不进她们的圈子,其次,压抑小说家出来出不来,原因很多,天时地利人和,例如现在亚裔这个种族就成了优势。
我记得哈金在访谈里说过他在大学教创意写作时和别的讲师全无来往,他说每个人都觉得可以踩我一下。那时他休息时就一个人出去散步,但哈金孜孜不倦的写,改,无论穷困潦倒的法拉盛时期还是地位稳定的波士顿大学时期,都拿出了过硬的作品,他没有加入什么圈子,也感到受排挤,但才华还是打压不了的,没有一个社会是完美的,圈子和歧视存在于每个有人的地方,但人总有机会证明自己(也许道路更曲折一些)的地方总归是更好的地方。李安说过电影界对亚裔的不公,哈金说过他的遭遇,但他们两个还是在电影和文学上奠定了自己在美国的地位。而且李安的电影和哈金的小说里,并没有什么白人主流社会对亚裔的傲慢与打压,他们都更倾向于剖析华人在美的心理更多于从种族不平等角度叙事。种族角度在如今已经变成了投机取巧的手段。当你从这个角度看问题,任何问题都可以理解成种族问题,何其方便,但问题的本质你永远也发掘不出来了。
以上就是我乱七八糟想到的,记录一下。
小说原文:https://storage.courtlistener.com/recap/gov.uscourts.mad.206189/gov.uscourts.mad.206189.1.3.pdf
报道原文:https://www.nytimes.com/2021/10/05/magazine/dorland-v-larso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