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9日 星期二

黎智英纪念林振强

一晃,林振強逝世十年了。不能忘懷,但不願提起,我本來不想在他逝世十周年寫些甚麼。友情是很私人的事,尤其是很好的友情,放在心底裏舒服,講出來總有點冒犯的感覺,不知被冒犯的是自己是別人還是其他,總是有這悚然的感覺。林振強太太Agnes打電話來說商台紀念林振強演唱會留了兩張票給我和Teresa。接電話那天我們在京都,之後我太太回香港我到曼谷,我在曼谷期間演唱會剛好舉行,我無法參加。幸好我無法參加,因為我真的不想參加,這不是我懷念好朋友的方式。我就是不想。今天收到Agnes送來林振強的紀念物,我拆開來看時哭了。
我最後見林振強是在紓緩護理病房,他精神還可以,我與他談話跟以前沒分別,但當時我們談了些甚麼我一點記憶都沒有了,只記得我們談到奇蹟,和相信奇蹟。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我心裏感覺不到他時日無多,但身在紓緩護理房間,知道這是醫藥最後退守的地方,意識上卻是知道的。我在他病床旁邊談了很久,護士來問了他三次是否累他都說ok,到後來Richard問我,「Jimmy,你介唔介意我喺度屙篤尿?」。護士來幫他小便後我們再談了一陣我見他真有點累了,我要走了。離開時我們都知道這是今生最後一次見面,我們都笑着說保重,我心裏一陣安慰,我相信我們會再見面。我離開時滿心相信,十多天後他便離開了人世。
離開時要經過隔離房,原來Agnes在等着進去。看見她眼眶紅紅我只握了握她的手,沒說話就走了。出到來Agnes淚光紅臉的影子還印在我腦海裏,我為她感到極大的悲痛,她才創傷大呢。反而林振強來日無多我卻有安然的感覺。真的,那刻我沒有為林振強悲傷,他到最後對生命的感恩只使我覺得他幸運。生前我未聽他埋怨過,到最後他盡是感恩。Richard從來不簡單。不要理他的天份,就是作為一個人,他已值得人欣賞,他就是不簡單。
丁雄泉老哥畫畫要我寫詩,我說我不懂,他說你就當在人前脫光褲子,夠膽脫你就夠膽寫。我聽了就跟着他畫給我的畫亂寫詩在《壹週刊》專欄刊出。林振強最初看了不喜歡,後來接受了,有天在我的房間門口遇到他,他對我說,「Jimmy,你這樣寫很足夠了。」我知道如果他認為不好他一定會跟我說,他說足夠是很大的鼓舞。當Richard讚賞你,他一定是真心,因為這人不懂得假,他也不屑。他知道我瘋子一樣甚麼都夠膽試,料子不夠就用人生經驗搭夠,但有天在他的房間喝咖啡他還是問我為甚麼要與丁雄泉合作寫詩,我告訴他丁說當是當眾脫光褲子的事,他笑着說,噢,也好,當不成詩人最少可當個行為藝術家。這一次他笑得最甜,他幽默起上來往往像個小孩。他童心未泯。
一天上他家,只有他在家,在他書房談了些創作的事情,他用電腦上的照片影像音響解釋他的概念,到完了,他笑笑口打開電腦裏另一file。嘩,是我喜歡的台灣女星早期拍攝的裸體相,而且有陳冠希的咁勁(當然那時候陳冠希恐怕還未識影相吧)。我們看了一輪我問他這些相片怎弄來的,他淡然地說是從網上收集來。我是電腦白癡,慶幸有公司電腦部同事幫忙,否則我的手機裏面很多東西肯定不知所謂。Richard卻是早就將電腦弄得純熟的那一批人,他很早就用電腦來畫他的洋葱頭。他說他不懂畫畫,是開始畫洋葱頭才學畫畫,洋葱頭漫畫沒甚麼畫功,但他傳神的表情卻觸動着你。這也是林振強的心在觸動着你。他不懂畫畫,但他懂得把心放到他的作品裏,他畫的是他的心,這便是洋葱頭感人的原因。我常常看不懂洋葱頭,Richard也叫我不要看,我看了他好像有點尷尬。我可能失去了那份童真,對洋葱頭舉動沒有了共鳴。但奇怪的是,有時行過書房看見小几上的洋葱頭肖像,我誤以為是Richard笑咪咪的肖像。洋葱頭神奇地像他,他將自己clone到洋葱頭裏去。將自己clone到自己的作品裏是個神秘的轉化,這神秘便是藝術的清泉嗎?
我離開醫院時隱約感覺有些甚麼事我忘了跟Richard說。一時想不起,到我坐在車裏看娛樂版才想起,啊,我忘了叫Richard將那輯女星照片的File傳到我電腦去。我不好意思為了這件事回到病房跟Richard說,而且Agnes也在,怎麼開口,我估亞寶也不會有Richard電腦裏面這些File的密碼,因而沒去問他。這事從此石沉大海。
Richard鹹濕但從來不搞女人,搞笑但從來不胡鬧,這要毫不造作的人才做得到。他年輕時想過當神父,我相信是因為他的真讓他特別敏感於上帝的存在。做不成神父他卻抱着神職般的真去尊重生命。到生命的最後幾天Richard仍寬容自若,沒顯出絲毫失落,也是因為這點真,讓他感受到上帝的同在。他看見的是光,他毫無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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